2014年6月28日 星期六

當閱讀變成廉價消費 林沛理

一九六八年,法國評論家巴特(Roland Barthes)提出驚世駭俗的「作者已死論」,斷言讀者是為文本(text)建構和塑造意義的關鍵角色。作者可以做的,只是在文本中為讀者作出提示而已。他認為應當用記述者(scripteur)來取代作者(auteur)的稱謂,以突顯約定俗成、代代相傳的語言和社會價值對詮釋文本發揮的決定性作用。

差不多半個世紀過去,世界出現翻天覆地的變化,今日再談「作者已死」已經沒有多大的現實和警世意義。社會當前最大的文化和人文危機不是「作者已死」,而是「讀者已死」(Death of the Reader)。

要揪出殺死讀者的元兇,首先要嚴刑拷問的是免費報紙。報紙對於培養讀者本來扮演重要角色,讀報人甚至可稱得上是讀者的理想類型(ideal type)。看完一份報紙,我們對社會的問題、政府的施政,以至自己的處境,得到一個建基於事實、有根據、有見識的理解和看法(an informed opinion),對我們更有效行使政治權利大有幫助。有謂讀報乃公民參與民主的先決條件,其道理在此。難怪美國第三任總統、《獨立宣言》執筆人傑弗遜(Thomas Jefferson)嘗言,如果要他在「只有政府沒有報紙」與「只有報紙沒有政府」之間取捨,他會毫不猶豫選擇後者。

這是報紙的光輝傳統和神聖使命,也是它對讀者的責任和承諾。問題是今日大行其道的免費報紙的心中並無讀者(reader),更不要說大寫的Reader。對免費報紙來說,讀報人只是它要為廣告商捕捉的獵物。它對公眾提出的銷售建議(selling proposition)是:我是免費的,不看我是你的損失。

在提出與接受這個銷售建議的過程中,潘朵拉的盒子打開,報紙與讀者的關係出現質的變化,最終淪為商品與消費者的關係。選擇做那一份報紙的讀者,不再是一種政治表態,不再是「選邊站」,而是單純的消費行為。報紙的立場、格調、路線和處理新聞的方式,不再反映、彰顯和鞏固讀者的世界觀和價值觀。

報紙作為免費商品,首要的任務不是報道事實,而是娛樂大眾。美國前總統尼克遜恨之入骨的美國名記者諾爾(Erwin Knoll)曾戲言,除了那個你知道實情和真相的故事之外,報紙的所有報道皆百分百忠於事實(Everything you read in newspapers is absolutely true, except for that rare story of which you happen to have first-hand knowledge)。這正是香港多份免費報紙的寫照,雖然公平一點說,即使是放在報攤上賣錢的本地報紙,也不是每份都有抗拒「化事實為虛構」(turning facts into fiction)的免疫能力。

不過,真正殺死讀者的,是比全世界的免費報章加起來都要強勢和犀利得多的全球最大網上商城「亞馬遜」(Amazon)。眾所周知,亞馬遜是賣書起家的;但成為全球最大的網上書店又如何,它心高氣傲的創辦人和集團董事會主席貝佐斯(Jeff Bezos)當然志不在此,賣書對於亞馬遜來說,只不過是一種「吸客策略」(customer-acquisition strategy)。二零零七年,它推出可以儲存多達二百本書的電子閱讀器Kindle,同時以不足十美元的賤價售賣新書和暢銷書,真正的目的不是要將最多的書賣給最多的人,而是要在這過程中取得最多的客戶資料。


亞馬遜是當今世上最顧客主導(customer-centric)、以客為尊的公司。它為顧客提供的,是前所未有、無可比擬的購物方便、選擇和低價。它不相信品味、觸覺和審美判斷,認為這些都是看不起消費者的精英主義。它以數據分析(data analytics)和演算(algorithms)來取代書評和編輯判斷,深信只要知道顧客買書的過去,就自然可以掌握他們買書的未來。

如此這般,亞馬遜徹底改變了讀者與書籍、作者、書評人和出版社的關係。它告訴世人,比幾乎一塊三明治還要便宜的書沒有什麼大不了,不過就是一種廉價的消費品而已。亞馬遜要用消費主義打倒精英主義,問題是閱讀根本逃不過精英主義——閱讀最基本的動機,是讀者要從作者那裏學到東西;而不管作者是天才、權威、專家、學者、知情者還是過來人,他們必然是某種精英。所謂經典作品或典籍(canonical works),更屬精英中的精英。所以真正的讀者都有一顆謙卑、受教的心,與自以為精明的消費者是迥然不同的兩個品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