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8月22日 星期五

閉著眼,耳機忠實地隔開四周的噪音,當務之急是專注蒸發汗濕了的背。奔走了一天,大腿跟褲管經已黏得如第二層皮膚。頭靠在左邊的牆壁上,太陽穴的血管脈動,在大腦沸騰了一天的血液爭先恐後湧出去;小腿稍稍抬起,前腳掌後腳跟一股暖流,血液又挾帶著氧氣前仆後繼到來支援。我們使喚我們的身體,多不客氣。

右大腿抵著的是哪位姑娘的PRADA手袋?鈍角共鳴著列車的搖晃,一下一下地刺進來,列車俯衝時則一直抵著不放。這點小事,別費神張眼。總比早上跟渾身冒著熱氣的男人背貼背好。只是每次靠站,還是得撐開眼皮看一下有沒有我要找的人。

拼命擠上來的臉孔淹沒在車廂中,人體紛雜的氣味復又淹沒了車廂。車門開了又關,關了又開,總是合不攏,像對面座那太太的一雙大腿。面前一堆屁股,搖搖晃晃的屁股,騷動不安的屁股,無處容身。

目光遠遠穿越十多雙肩膀,落到車門附近一個頂著白髮的後腦。是你嗎?但他挺拔的身驅在人群中太亮眼。再看過去,扶手下一個用力伸展手臂握緊把手的少婦人,弧度誇張地挺著肚子。是你嘛?看下去卻是四吋高的坡跟。乘客太多太擠,目光可及之處都搜索過了。閤上眼,發覺本來奔騰的血液都已平靜下來。

手袋鈍角又重重地刺了右大腿一下。

前方人與人之間的隙縫,一雙修長的腿包裹在卡其色的斜布褲裡。右腿筆直的褲骨顯得左邊褲管的皺痕突兀,束的是啡色皮腰帶,跟腳下厚重保守的黑皮鞋太不相襯。斜布棉褲子都會熨過的人,豈會忘了這些大細節。疲倦的髮尖,卡其色的褲管,規律地隨著列車晃動,只是右褲管晃的幅度總是比較大,都貼在左腿上了。

就是他。

正值壯年,頗瘦削,整潔的外表得費多少額外的力氣維持。高高隆起的右肩支撐著不屬於它的重擔,歪斜的上半身擔起所有尊嚴。超越極限的姿態。

他應該介意吧?快要靠站,列車停下時人群流動時就是時候。我隔著重重人,直勾勾地看著他,等待跟他四目交投的一刻。

終於看到我,但眼光躲開又回來。我回他一個肯定的眼神,一邊低頭按手機,一邊不徐不疾地站起身。他左右手交替抓著上方的把手,擠過幾個人,大步移過來,利落地轉身,雙手緊握扶手,緩慢用力地坐下,迅速流暢以袋子掩蓋塌陷的右褲管。疑惑的不解的好奇的目光四面八方射過來。

列車開動,那手袋的鈍角,又再重重地,刺了一下,卻刺不進,最堅毅的腿。

2014年8月10日 星期日

又一個悶熱的晚上, 跟運動胸圍縛鬥過後經已汗流浹背。 "跑步最痛苦就是穿上鞋子的一刻",這話半點不假。

慢步到起點,一直不在狀態,好睏,肌肉軟軟的使不上力,胃氣冒上來又退下去。大橋下依舊安靜黑暗,停滿了大貨櫃車,煎熬了一天的引擎還在散熱。四頭肌嘣的一聲,像斷絃了,又像回復原位;臀大肌那一堆繩結慢慢鬆開;髖骨關節轉動時齒輪格格作響。四周安靜得筋肉的對話都聽得見。

黑暗中有雙眼在凝視。是車上有人嗎?或是我礙著某個憋了一天的貨車司機? 下背繃緊痠痛得要命,來個三角式最有效。張開手,慢慢側彎腰,雙眼轉向指向天空的左手,左後腰在拔河,但我還是看見了,看見了我的左手,看見了凝視我的那雙眼。

原來是你。這夜的月亮亮如頂頭三米的街燈,亮得能把物事照出倒影,亮得無法直視。彩虹色的月暈一層又一層,層層放射到面前的小路。每一步都踏在月色上,五公里過去了,氣喘但不至於喘不過氣,肌肉有點麻但不至僵硬,心跳清晰強烈但能負荷。各方面都配合得不錯,這次很有機會跑進60分鐘,月亮對女性果然特別眷顧。

油站已關門的深夜,四野無人,呼吸聲腳步聲都在黑夜中溶化。這一段路沒有街燈,兩旁的樹與鐵絲網掛滿攀藤,月光滲透不到。使得前方的輪椅特別亮眼,無法忽視。熟悉的LED粒狀發光體釘在輪子內外,藍紫粉紅黃綠白幻化著。跑近些,即使還是800米的距離,也看到輪椅上疊坐著兩個人。再跑近些,應該是小女孩坐在父親的大腿上,兩人都在抬頭望月。順著兩人的目光看去,月亮不在,看向後方,也不在。

一直追著他們跑,稍微加速,但總無法超越,呼吸腳步已沉重了許多。勉力維持節奏,來到最後兩公里。

前方亮起紅燈,輪椅緩緩停下來,終於與他們並排。女兒穩坐在父親大腿上,一雙小腿前後晃動。父親輪廓年輕,但萎縮的身驅與病容令他蒼老。那父親額上的汗亮晶晶的。我退後一些,不想展示我的肌肉與汗。三人默不作聲,只有電子燈光激烈地發光發亮。

風微弱得很,腳步停下來就更熱了。綠燈亮了,渾身發燙急不及待奔出去。眼角卻看到輪椅上的一節LED燈帶鬆脫,卡在輪子裡。雙腿比腦子快,我該回頭幫忙嗎?小女兒會處理吧? 一邊慢下腳步一邊別過頭察看,此刻巨大的月亮如落日凝在地平線,耀眼又矇矓的月光下,女兒好像跳下了車,父親好像站了起來蹲到輪椅旁。我趕緊閉眼回頭,背著月亮狂奔,不看影子。

2014年8月5日 星期二

鄰座一對穿著斯文便服的中年男女,年紀四十左右,客客氣氣的在點餐,相敬如賓既不是夫妻情侶,但交談語氣輕鬆又不像同事。留意到他倆,是因為女人的連身裙花式漂亮---紫藍色底色,巴掌大的百合花定位印花。平整的雪紡材質---以她的年紀氣質膚色穿來十分合宜。

女的突然驚詫地唉吔了一聲,大既是忘了甚麽遺下了甚麼。她匆忙一邊交代一邊收拾,著男的先吃別等,她去去就回來。男人連聲叫她別急。

女的走後,男人望著她的座位,像在檢討,又像在努力想起某些事情。他望望左右兩邊,抬頭招手叫侍應生,吩咐食物要晚十分鐘上桌。在旺角的一家連鎖西餐廳,這要求不算過份,但也令侍應生停頓了一下,或許落單系統不設這個按鍵。

這漫長的十分鐘,男人一再轉頭看向餐廳門口,一直撫著電話。女人來電,應該是勸他先吃別等,她還需一點時間之類的。男人收線,繼續靜靜地等,侍應經過時吩咐她往女人的水杯加水。

過了兩三分鐘,男人急忙招來侍應,說食物"現在"可以上桌了。過了一分鐘,食物沒來,再催一次。

我替他著急,連鎖餐廳的上菜時間顧客從來管不著,但他實在走運,15秒後,意粉來了,接著比薩也來了。就在上比薩的侍應剛好帶著木托板離開桌子的三米距離,女人小喘著氣閃進店門,一邊整理髮鬢一邊走來坐下,。少不了的連聲不好意思,少不了的沒關係。

男人切了一角比薩送到她的盤子。她一口喝了大半杯水,用手拿著比薩咬了一口,熱烘的芝士還能牽絲,意粉的熱力還夠傳出生蒜茸的香氣。

我鬆一口氣,咖啡不經不覺全涼了。如果能替他多憂心一件事,我祈求雲層堆積的暗黃天空,為男人的用心,暫宜別下雨。